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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喜:文具极客破解总理的“笔尖之问”

 黄小喜

  黄小喜

  2016年的第一个工作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太原主持召开钢铁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座谈会时提到:“我们还不具备生产模具钢的能力,包括圆珠笔头上的‘圆珠’,目前仍然需要进口。”这个消息在电视上播出后不久,真彩文具董事长黄小喜就收到好几位长辈发来微信:“小喜啊,你不是已经做出笔头了?为什么不站出来回应一下?”

  黄小喜本来觉得,有些事情,做了就行,没必要说太多。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让他发现自己想错了:1月,黄小喜作为广东省政协委员参加省两会。小组讨论过程中,他身边几乎每个人都会问他同一个问题:“总理提到的圆珠笔头,你们到底做出来没有?”再回到母校中南大学,好几位恩师隐隐表达了“怒其不争”的遗憾:“你是中南大学出去的,学的是材料,现在又在做笔,居然没能解决笔头的制造问题……”黄小喜从未想过,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小行业”会在全国引发如此高层、广泛的关注。

  改变中国人的书写习惯

  黄小喜是在1989年离开华南理工大学的教职,一头扎进制笔行业的。

  1991年,他到美国、日本、韩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考察文具市场。国际同行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哥们注意到,日本一家企业在两三年前刚刚研制出一种新型文具——啫喱笔,兼具了水笔的流畅、圆珠笔的方便,还不漏墨、能存档。他们纷纷嘱咐黄小喜:“你好好想想怎样才能造出这种笔,它一定会成为亚洲人最喜欢的书写工具!”

  因为是理工硕士出身,又从事过多年文具国际贸易,黄小喜知道,啫喱笔看似简单,对技术和设备的要求却很高,中国当时还造不出来。他于是从日本买墨水、从瑞士买笔头,又到韩国委托朋友做塑料件。

  1994年,黄小喜和家人一起投资在广东汕尾开了一家笔厂,将所有进口的零部件一知半解地组合到一起。因为觉得啫喱笔的名字太拗口、不好听,他给自己的产品起了个新的名字:中性笔。作为国内引进中性笔第一人,彼时,黄小喜还只是单纯地希望这个项目能收获丰厚的利润,完全没有想到,十多年后,自己的产品会改变整整一代中国人的书写习惯。

  初期的市场反应,也远没有黄小喜想象中那么乐观——第一批产品推出后,很快便因为墨水干涸写不出字,遭遇全额退货!但他认定:项目没有错,市场也依旧广阔,缺的只是成熟的技术。

  黄小喜于是四处找原因,也不断到瑞士、日本拜访专家。而正是通过不断的沟通,让他对中性笔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和圆珠笔相比,中性笔最大特点就是水性的,因此,墨水颗粒越细就越不容易堆积、沉淀,堵塞笔头。当时,欧洲比较先进的工艺已经能将墨水颗粒加工到30纳米左右,我们做不到,只能进口。每一滴中性墨水都由一个微胶囊包裹而成。书写过程中,这些微胶囊随着笔尖的滚动被带出来,而笔尖与纸张的摩擦、生热,会使墨水外端的微胶囊融化、挤破,墨水也就此在纸张上显色。细数下来,小小一支中性笔应用了纳米材料技术、微胶囊技术以及热变、压变技术,这些技术微妙地组合在一起,使中性笔墨水在储存过程中是相对稳定的‘啫喱状’物体,书写出来又是水状的。”

  黄小喜到这时候才终于知道,要做出一支好的中性笔,并不是简单将各个进口零部件组合起来就行,还需要解决很多技术及环境匹配问题。“比如,墨水可能在加工、运输过程中混入许多空气气泡,如果这些气泡正好在笔头附近,笔珠的滚动无法带出墨水颗粒,自然写不出字,你用什么技术才能保证墨水中不夹杂空气气泡?再比如,你用什么技术保证啫喱状的墨水在运输、保存过程中不会挥发、变干?”

  于是集中精力技术攻关。经过反复试验,1996年,黄小喜终于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他初步掌握了笔头、墨水、工艺的最佳匹配技术,研发出集多项关键技术于一身的拳头产品“真彩009中性笔”。

多工位高精密笔头加工机床2

  多工位高精密笔头加工机床

  “头发一旦打湿,就必须洗完”

  黄小喜也经历过员工离职带来的技术外流,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只有不断完善产品,制笔行业才能做大,真彩也才能随之发展。如果仅凭一己之力,技术完善的周期将十分漫长,只有集聚全行业之力,才能将这个周期大大缩短。”于是,黄小喜主动与同行交流经验,向他们提供样品,并开放工厂供大家参观。真彩的行业龙头形象由此奠定,品牌价值也一度高达12.29亿元。

  1998年,真彩文具在上海设立了第一家制造工厂,开始自行研发、制造产品模具,设计、制造产品。慢慢地,在制笔行业的国际格局里,中国成为中性笔领域的一枝独秀,日本紧随其后,美国、欧洲次之。2003年,真彩文具获中国制笔协会授予“中国中性笔笔王”、“中国制笔王”称号,并凭借60亿支的累计生产量,稳坐国内中性笔领域的头把交椅。

  面对一系列成绩,黄小喜的脑子里却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中国制笔行业要发展,首先要解决装备问题,而装备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笔头装备的问题。他意识到,是时候研发自己的设备,造出真正国产的笔头了。日本、瑞士的同行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后都笑他:“中国的基础工业那么差,怎么可能成功?”

  黄小喜四处搜集相关信息,得知轻工部曾在上世纪90年代初拨款好几百万立项,由北京某军工研究院和上海某圆珠笔厂共同承担笔头装备的研发工作。“我后来有幸和项目总设计师聊过其中的几个关键点:其一,瑞士的笔尖生产设备当时刚推出不久,本身还不太稳定;其二,因为出国不方便,国内项目人员没机会和设备设计师进行充分沟通,只能将设备买回来进行拷贝;其三,国内当时缺乏制造、检测如此高精度零件的工作母机。种种原因相叠加,那次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汲取了曾经的教训,黄小喜从2005年起几次带队前往瑞士,与多年合作伙伴米克朗公司的机械专家面对面探讨设备的研发理念、工作原理和研发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为真彩文具的研发规避了很多弯路。

  真彩文具从米克朗吸纳的最核心设计理念之一,是加工系统的气态悬浮。黄小喜告诉记者:“任何零件只要相互贴合,时间长了一定会产生不同程度的磨损。对笔头制造等高精度设备来说,这种磨损是致命的。但米克朗将整个加工托盘依靠气压托起来,这一点让我非常惊讶。”

  动平衡系统,是米克朗生产设备的另一巧妙之处。“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人在高速奔跑的过程中,要在瞬间停住脚步,并在原地稳稳站住,是很难的。笔头的加工也是如此。整个设备需要不断高速运转、停止、再高速运转、再停止,还要保持相当高的精度水平,难度可想而知。最终,我们在研发中吸纳了米克朗的动平衡系统。”黄小喜说。

  这之后一连四五年,黄小喜带领真彩文具埋头笔头制造的技术研发。他的思路简单却实用:一套设备是由许多子系统构成的,只要将每一个子系统研发成功,组装到一起,整个设备就完成了!他们于是进口了十几台设备,拆解开来,再将自己研发的子系统替换上去,对照运转效果找出问题所在,再研发、再改善、再替换……

  几千万资金花出去,却迟迟无法取得最终的成效,这让黄小喜几乎想要放弃。可每每回头,想到已经花出去的钱,他又觉得不做出点成绩来着实对不住自己。“就像一个人洗头,一旦头发打湿了就必须洗完,否然顶着洗了一半的头发出门该有多难看!”

自动生产线2

  自动生产线

  破解了中国造不出圆珠笔笔头的尴尬困境

  2010年,一位专家给全国政协主要领导写信,反映了圆珠笔头大量依赖进口的情况。当年7月,全国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组成调研组,赴浙江、上海等地对这一现象展开调研。正是这次调研,让许多曾经抱着“我们都能造潜艇、探月设备和大飞机,怎么可能连一支笔都造不了”想法的调研组成员看到了现实的残酷,也看到了创新驱动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

  2011年两会期间,调研组提交了两份调研报告,其中“我国每年生产380亿支圆珠笔,但笔头近90%来自进口”的数据引发了时任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的注意。经他批示,当年两会结束后,科技部紧急启动了“制笔行业关键材料及制备技术研发与产业化”的专项课题。作为国内制笔行业的领军人物,真彩文具主动承担了其中“高精度多工位笔头加工机床”“中性墨水关键技术开发与产业化”两个关键课题,并成为该课题示范点建设单位。

  科技部的项目,在关键时候推了黄小喜一把,让他重新充满干劲。2014年,两台真彩文具自主研发的笔头加工机床样机通过了科技部验收。在研发过程中,其中多项替代技术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进口机床使用的PLC控制系统,如今可以被更为先进的数控系统所取代;进口机床电机1.5万转的最高转速,也将被提高到6万转,相当于每个加工位的效率提高了4倍……

  多年的投入,终于破解了中国造不出圆珠笔笔头的尴尬困境,也让真彩文具收获了经济上的回报。“从设备本身来说,一台进口机床售价400多万,国产机床即便卖200万也能有相当的利润。制造成本就更不用说了。”据黄小喜透露,使用自主研发的机床、材料和墨水,每生产一支零售价为一块多钱的笔,制造成本会降低四五分钱,真彩文具每天生产几百万支笔和笔芯,成本就能降低几十万,一年下来达到六七千万,经济效益将非常明显。

  “目前,真彩文具采用国产设备和国产原材料生产的圆珠笔笔头产量占总产量的10%左右,以后将逐渐加大比重,预计5年后国产圆珠笔笔头有望提高到80%,进而全面替代进口机器和原材料。”黄小喜坚信,真彩文具自主生产的设备技术上已经足以和进口设备媲美,虽然在稳定性和总体性能完善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在不断量产的前提下,经过市场的不断检验,一定会越来越好”!

  对话黄小喜:

  传统产业转型升级是中国制造业做大、做强的基础

  国家的扶持、公众的关注,让小小的圆珠笔头进入了高尖新的研究序列,成为高大上的国家项目。有人质疑,觉得这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浪费国家资源,黄小喜却认为,传统产业的转型升级是整个中国制造业做大、做强的基础。

  记者:真彩文具花大力气研发的笔头加工机床是否还有其他用途?

  黄小喜:上世纪80年代,瑞士人觉得德国产笔头制造机系统较老、精度较差,便琢磨起用手表零件加工设备制造笔头。后来,这个设备又被瑞士人用来做打火机、燃气炉、汽车等一系列物品的喷嘴,以提升产品精度、优化用户体验。

  同样,真彩文具目前正和捷安特公司合作研发,生产自行车的辐条螺母。相比欧洲产自行车的不锈钢辐条帽,中国企业大多会用质地较软、方便加工的铁作为加工原料。一根铁质辐条帽的成本只需5分钱,虽然远低于不锈钢辐条帽的3角多,却比较容易生锈。而如果使用我们的机床,加工材料是铁还是不锈钢,对制作工艺及成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国基础工业和其他许多精密性装备的加工能力,比欧洲、日本还差很多,在一些领域甚至是一片空白,需要我们下大力气去改善。而这个装备实现自产,对我国基础工业的精度将有巨大的提升。

  记者:2015年初,李克强总理出席达沃斯论坛时发现国外的笔很好用,后来他特意问有关部门:“中国制造的笔能不能做到书写这么流畅?”您怎么理解“总理之问”背后的深意?

  黄小喜:早期,中国不少传统产业干的都是装配工的活儿,把进口零件组装到一起就对外销售了,至于电脑CPU、冰箱压缩机等最核心的技术,都做不了。即便后来勉强能做了,也永远是跟在别人后面,很难超越。所以我觉得总理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借此机会引起大家对传统行业所面临困难的重视。

  我理解总理的第二个用意,是鞭策各行各业的企业家们将更多精力投入基础性研究,而不仅仅停留在诸如加个防滑套握起来比较舒服、印个图案看起来比较美观的应用性研究上。我经常打一个比方,你把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和一个很优秀的女孩拉到一起,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能变成一对很好的伴侣。就像我们当年,可以从日本买到很好的墨水,从瑞士买到很好的笔头,却不一定能做出一支很好的笔,就是因为我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核心技术一知半解。基础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知其所以然,然后才能做出真正好的产品。

  记者:今年3月5日,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您如何理解“工匠精神”?

  黄小喜:在我的理解里,工匠精神有着三方面内涵。其一,是精益求精的态度,就是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马虎,而要不断追求完美、追求卓越。其二,是不断创新的态度,就是不循规蹈矩,不人云亦云,而要不断自行思考、不断超越别人。其三,工匠精神最大的核心,就是从消费者的角度去思考、去制造,而不是一味固守制造商的视角从事制造,也就是说,在制造东西的时候首先要想到消费者需要什么、他的感受是什么。

  记者:基础性研究和“工匠精神”又有什么关系?

  黄小喜:基础性研究投入大、周期长,要怀抱耐心,甚至某种凿破脑门也要继续的信念才能做好。从这一点看,它和工匠精神是一致的。


2016年0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