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上众多民族的文字一样,汉字最初的书写,无论是用刀在甲骨上刻,还是用凿子在石头上凿,应该都属“硬笔书法”。但是,如果汉字的书写停留在这一地步,我们的祖先不曾在汉字的书写历程中“弃硬取软”,即选择毛笔作为主要书写工具;又不曾发明纸——最能发挥毛笔、水墨特性的宣纸,或许就不会产生中国书法——作为一门艺术的中国书法;即使仍能成为一门艺术,这一门艺术也将失去一半的形式和一半以上的精彩。
的确,唯有毛笔在纸上的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水墨淋漓、云蒸霞蔚才代表了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而中国书法最美丽最潇洒的姿态,如落墨如烟,笔走龙蛇、计白当黑、笔断意连等,也只有毛笔在宣纸上才能表达和实现——刻甲骨的刀无法实现,凿石头的凿也无法实现,鹅毛管也无法实现,圆珠笔、钢笔、铅笔等所有“硬笔”都无法实现。
当然,用这些“硬笔”的确仍能“书写”文字,并且能在书写的过程中,通过线条构成的讲究、点面分割和体积、质地的对比等手段,也确实能构建出一定的艺术美,但是,这样的美只是一种属于空间艺术,或视觉艺术的美。但是书法的艺术美绝不仅仅是这样的美,虽然书法一般也被归为视觉艺术。
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其艺术美并不仅仅局限在空间性上,它同时又具有一定时间性艺术的特征。如,现实生活中,我们在细细欣赏一幅书法作品时,除了会看字法、墨法和大小章法等以外,常常还会通过这些“还原”其书写者的创作过程:从哪儿起笔,到那儿收笔;如何起笔,如何走笔,最后又如何收笔……越是杰出的书法家和优秀的书法作品,这一切越是表现得明显而充分。而相比之下,我们在欣赏一幅绘画时,一般说来是绝不需要如此的,也就是说在欣赏一幅绘画时,我们既不需要知道、也无办法知道画家是从哪一笔开始画的,又是画完哪一笔结束创作的;而书法欣赏中,这种对书法家艺术创作过程的“还原”,显然便具备了时间性艺术的欣赏特征,也就是说,本是静态的书法作品,在实际的欣赏中便人为地被“赋予”了动态的时间性艺术特征。
那么,明明是静静“躺”在纸上的本属于视觉艺术和空间艺术的书法,为什么能够呈现(被赋予)动态的时间性艺术特征呢?其所有奥秘就因为书法的艺术创作手段,甚至可谓唯一手段——书写,且是毛笔于宣纸之上的书写。
我们在欣赏王羲之的书法时,常常更多关注的并非是那些字迹本身,而是这些字迹所呈现出的自然流畅、精完神足和气韵生动的意象,进而总体所呈现出的意境、气息、韵味等等;我们常常津津乐道的,是王羲之在书写它们时如何的一气呵成、笔走龙蛇、笔断意连、落纸如烟等,至于其书迹所呈现的空间性艺术特征,亦即一些装饰性艺术特征,我们则常常并不太看重,甚至有时还会有意无意地忽略——静态的空间性艺术美,与动态的时间性艺术美相比,永远都是处于弱势、次要和从属的地位的。
总之,高水平的书法家和书法作品,绝不仅仅以到达空间艺术美的境地为满足,而总是会通过对其“书写性”手段的强化,努力呈现出时间性艺术的诸多美学特征,从而使书法艺术的深度和高度远远超越一般的空间艺术——包括绘画。
而这种能呈现时间特征的书写,唯有毛笔才能实现,任何硬笔都不可能实现;而这便注定了任何的“硬笔书法”终究不是真正书法。
毛笔在中国人手上已握了数千年,硬笔只握了百年。中国人的性格与西方人相比是含蓄的,即使有再多的不满,也常常只会是绵里藏针式地表现,毛笔及其由它写出的线条,或许正符合中国人的这种性格。因此,与其说中国人选择毛笔,还不如说毛笔选择了中国人。正因为这种选择,世界才有了以写意、含蓄、抽象、表现为特征的东方艺术,并以此区别于西方艺术的以写实、明朗、具象、再现为特征。中国人出于自己的生命需要造就了毛笔,也赋予了它的文化特征,同时毛笔又强化了中国人的这种生命需要和文化性格,简而言之,是中国人造就了毛笔,同时毛笔也造就了中国人。我坚信,如果没有毛笔,中国人和中国文化一定会是别的样子。
诸荣会 江苏教育出版社编审(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南京历史文化名城建设专家委员会委员,有书法理论著作《读碑帖》行世。 本文来源:新华报业网-扬子晚报
2016年0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