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虞而上，汉字邈矣。汉字天生丽质，气正体贞，华人自古爱之，形成写字传统，扫视寰宇，把文字当作审美对象，惟中国矣。

        传统时代，富裕家庭的孩子到五六岁时就开始操觚练字。对于中国人来说写字近于信仰，写字之虔诚、对优秀书法作品之喜爱超乎寻常。书而成法乃中国独有之事。书法家灿若星汉，照耀着华夏文明宝库，留下了大量碑贴、碑刻、书简等文化遗产。当然也留下了感人故事。唐太宗死前嘱托儿子李治陪葬王羲之书法真迹《兰亭序》，幷强调这样做是“尽孝道”，李治惟恐有违孝道，遵命将稀世珍品埋于地下。真迹藏于地下丝毫没有降低中国人对《兰亭序》的向往，各种《兰亭序》摹本不胫而走，成为书家永久之所爱。   

        字乃人之门面，字如其人，十常七八，字一落纸大致可以断其才学。也有二三例外。李斯，乃鼠辈小人，专事阿谀钻营，贬人褒己，为权力无所不用其极，然而他却开创华夏书法，创造出集规范、审美于一体的小篆。李斯，其人鬼祟阴险、狡诈无常，而其字力能扛鼎，中规中矩。其它如王莽、秦桧、严嵩、和珅等奸臣也都是名噪一时的书家。 

        写字让中国人教化附身。专心于练字，如宿禅院，身心俱敛，进入一种忘我境界，对陶冶情操、培养定力裨益颇大。
二十世纪以还，引进了西洋的铅笔、钢笔、圆珠笔，毛笔逐渐淡出。设置毛笔课的学校越来越少，如今毛笔在中国远不如在日本普及。书法成为纯粹的艺术，与生活、工作几无牵扯。造成这一情形的原因多多，首先是受美国实用主义哲学思潮影响，以“实用”定取舍。铅笔、钢笔、圆珠笔在“书写”功能方面大大优于毛笔，于是，成为中国人的首选书写工具。从使用功能角度考察，钢笔、圆珠笔取代毛笔，合情合理，问题是钢笔、圆珠笔的艺术功能大差。中国人失去毛笔，等于失去了一种修身养性的有效方法，失去了一种艺术，失去了一个传统，也失去了一种生活方式。

        处理实用价值与审美价值的关系，一直是严重困扰中国人的一个难题。总的说，古代的中国人偏爱审美价值，现代人偏爱实用价值（不仅表现在对写字的态度上，几乎对一切文化的态度都是如此）。近百年，中国人几乎解构了所有的文化传统。毛笔书写习惯的丧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中国传统文化一向重视审美而忽视实用。中国人在书法上的“唯美主义”严重影响到科举考试制度的生存与发展。明清约定俗成：书写不工整的试卷在初审时即被定为废卷，考生的资格即被取缔。书写漂亮的试卷才可能被考官相中。到清朝，唯美更是唯到了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步：试卷中滴上一滴墨渍——哪怕只是一小点——即为废卷。所以科场试子无不战战兢兢。主管考试的大人们大概忘记了：科考，考的是学问，而非书法！

        泰极而否。唯美至此，难以为继矣。以自然科学为代表的实用思潮席卷华夏，中国人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就缴械投降了。这种投降，与当初的过度追求审美价值取向一样，也是一种极端，偏离了“中庸之道”。写字习惯的丧失就是这种走极端的代价。也许现在还察觉不到什么，物质丰盈了就会察觉出，我们缺少了心平气和，缺少了道德修养，缺少了高雅的游戏，缺少了与古人的沟通，缺少了美……

        有一天我们抓起毛笔，想写字，但已经不会了。呜呼，欲语复咽！（原载《散文》）

2006年06月05日